□楚国超
第一次走进病房时，我看到了李女士。她身高160厘米以上，体重只有约45公斤，虽然有气无力地躺在窗边的病床上，但是衣着干净精致。她的爱人与儿子站在床边，正在帮她整理衣服，盖上一条带小红花的薄毯，隐约露出上腹部10多厘米长的术后瘢痕。
“李女士，您好。我是主管医生楚国超。”
李女士挤出一丝笑容：“您好，楚医生。”
“您这次住院是哪里不舒服？”
一旁，李女士的儿子接过话：“咳嗽。我妈去年在上海做了食管癌手术，之后就一直咳嗽，时好时坏；这几天病情加重了，还发热，吃不下饭。马主任说你们这儿环境好，让我们来看看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李女士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问诊结束后，李女士的儿子默默地跟着我走出病房，低声说：“楚医生，实话实说，我妈去年确诊食管癌后，在上海做了食管全切手术，现在癌细胞应该已经扩散到全身。所有抗肿瘤的药都停了，我们不想让她再受罪。这次不知道是食管瘘还是肺炎，您就先帮她治疗咳嗽和发热吧！”
李女士的儿子顿了顿，声音低沉：“前几天在其他医院做胃镜，医生说术后吻合口有个溃疡，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让她吃不下饭。这几天只能喝流食……我有时候真后悔，当初做这个手术到底对不对？”
我拍着他的肩膀说：“做了手术就不要后悔。我们能做的是努力过好当下，往前看。”安慰完家属，我却在心里反复琢磨：面对这样的患者，我们该如何制定治疗方案？当他们说“后悔”时，又该如何回应？
随着癌细胞的扩散，李女士的状态急剧下滑，从只是“瘦弱”，后来变成了“瘦骨嶙峋”。李女士的心态也悄悄变了，最初总说“看好发热和肺炎就能回家”，后来却常念叨“孩子们都忙，还天天折腾来看我”。
有一天，李女士突然拉着我的手说：“楚医生，我其实最放心不下小女儿，她的两个哥哥都成家了，就她还是单身，我还想等着给她带孩子呢……”
我一时语塞。李女士大概已经知道，自己这次回不了家了；但是，她没挑明，因为她的爱人就坐在床边，一言不发，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。
李女士的小女儿专门请了假，每天守在病房，两个哥哥则定时送来换着花样的饭菜。虽然李女士总说“遗憾”，但是我看得出来，被家人紧紧围绕的这段时间，对她、丈夫和孩子们来说，都是最珍贵的时光。
一段时间后，李女士彻底吃不下东西了，每天靠一袋营养液维持着，输液从早到晚。偶尔，李女士会坐起来，望着窗外说：“外面挺热吧！这么大的太阳，大家都打着伞呢！”
一天，李女士的大儿子找到我：“楚医生，明天我姨来陪我妈，我带着我爸、弟弟妹妹去看看墓地……到时候从这里走，需要什么证明，麻烦您提前准备好。当天要是有什么事，也请您多照看。”
8月的最后一天，李女士从上午开始，出现了呼吸困难，呼吸又浅又快，心率忽快忽慢，窦性心动过速与心房颤动交替出现。很快，李女士全身发绀，出汗，血压下降，四肢末梢冰凉。起初，李女士还能勉强应答，但是很快陷入浅昏迷状态。家属拒绝了所有有创操作，只是围在床边，静静地陪着她。
当天晚上，当李女士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时，病房瞬间安静得可怕。李女士小女儿的哭声打破了宁静，李女士的大儿子示意我带家属去安静的地方，李女士的爱人却执意留下，一点儿一点儿给李女士擦拭身体。病房里的人都在忙碌，我看着每个人的表情：李女士的爱人直勾勾地望着李女士，默默擦拭；李女士的大儿子对二儿子说：“你带爸和小妹回家，我跟着去。”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，却藏着千钧重的平静。
所有人离开后，病房里只剩下一地杂乱的线头和白色的床单。我站在原地，五味杂陈。
后来，李女士的大儿子说：“那两天忙着处理我妈的后事，什么都顾不上想。直到一个月后，甚至半年后，悲伤才慢慢涌上来。”
过了很久，有一天，我偶然看到这家人给家中老人过生日的照片，其乐融融。
“楚医生，谢谢您那段时间的照顾。我妈最后走得很平静，这就够了。其实我们不怕结局，怕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有遗憾。你们能懂我们想让她‘少受罪’的心思，就已经是‘最好的治疗’了。”
“医学不是万能的，但是你们的耐心和理解，比药还管用。希望你们永远记得，患者和家属要的不仅是‘治好病’，还有被尊重、被理解的温暖。”
作为医生，我们总在经历类似的场景——一个人、一家人的酸甜苦辣，结局或许相似，但如何让过程充满意义？我们该做些什么？
我曾遇到过一位听力障碍合并白内障的患者，她像被关在无形的牢笼里，无法与外界沟通；但是，在强光下，她看到穿白大衣的人，眼神里会亮起一丝光，仿佛那是唯一的出口。
穿白大衣的人，怎样才能成为患者和家属心中的那束光？
一位肝硬化的老太太，儿子带着她四处旅行，想让她享受最后时光。终末期，她突发消化道大出血，儿子跪在地上说“对不起”。他的选择对吗？我们无法评判，只能记录这份遗憾与爱。
还有一位肝脏疾病患者，胆红素居高不下，治疗中几度峰回路转。患者家属在“坚持”与“放弃”间反复挣扎，最终还是没能留住患者。如果是您，会怎么选？
这场关于生命的旅程里，我们既是医者，也是见证者。让所有患者在这个过程中都被认真对待，或许就是我们能给生命最好的答案。
（作者供职于黄河科技学院附属医院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