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草木故园深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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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卜俊成
自我记事起,对中医药的那份亲近,便如初春藤蔓,悄悄缠上了心壁。这情愫的根,深扎在家里四代相传的医道里。那时,爷爷是鄢陵县第二人民医院有名的中医大夫,无论上班期间还是下班回到村里,找他看病的人总是络绎不绝;父亲则在村中经营卫生室,数十年如一日守护乡亲们的健康。听爷爷讲,我的太爷平时在务农的同时,兼在家里的炉坊院帮工,还曾跟随家人和其他乡村医生学习了中医知识,擅长运用膏、丸、丹、散治疗伤寒、绞肠痧和跌打损伤等常见疾病。 我上小学五年级时,我家从村子的土岗上搬到了岗下鄢陵至扶沟老公路的北边路旁,并在院子前专门盖了配有诊室、药房、治疗室的卫生室。药品也随之丰富起来,父亲特意购置了大中药柜,备有100多种常用中药。新诊室的牌匾和药柜上的药名,由书法精湛的爷爷题写。木制牌匾上,白底衬着的红字诊所名笔力苍劲、风骨尽显;药柜之上,红底托着的黑字中药名则工整流利、厚重沉稳。字体苍劲、工整,透着岁月沉淀的专业与安心,让人不自觉心生信赖。 家里的药材大多购自禹州药市,但是故乡的田埂上和沟渠旁,也遍地生着能入药的草木:枸杞子、旋覆花、紫苏、地肤子、二丑(牵牛子)、苍耳子、车前子,还有夏蝉鸣歇后,挂在枝上半透明的蝉蜕等。因此,闲暇时,我经常跟着爷爷沿着田埂寻觅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宝贝,采回后按古法在屋檐下晒干、炮制,最后收进陶罐。记得当时爷爷总念叨说:“药得三分晒,七分藏,火气收住了,药性才留得住。” 出家门往南,骑着父亲给我买的二手红色无车梁自行车,仅用十几分钟便来到一段锈迹斑斑的铁轨旁,那是西至禹州、东到商丘的地方铁路。小时候,我常见绿皮火车慢悠悠地驶过,车轮碾着铁轨“哐当哐当”作响,混杂着路边的蝉鸣,汽笛一声长嘶掠过田野,车窗里偶尔闪过几张探出来的笑脸,惊起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天地,把夏日的时光拉得又轻又长。 夏天铁轨两旁的碎石缝和坡上,是牵牛花的天下。7月骄阳似火,暑气蒸腾,牵牛花的籽粒饱满,藤蔓顺着铁轨护栏恣意攀爬。爷爷常带我去采药,他弯下腰,手指灵巧地捻开干枯的灯笼状蒴果,黑黢黢微皱的种子便簌簌落入掌中布袋。他捻着蒴果的手停在半空,声音沉稳:“这叫黑丑,也有白丑,是同一种植物的不同的颜色,合称二丑。二丑性苦寒,微毒,入肺经、肾经、大肠经,不仅能泄水通便、消痰涤饮,还能杀虫。”我盯着掌心的小颗粒,它们似沾着铁轨的灰,却蕴藏着治病救人的力量。不由得感念天地生万物的玄妙,总让人心生敬畏。 沿铁轨往北走,穿过一片稀疏的豆田,步行三五分钟就到了团结沟(原名芦义沟)。这个河沟常年无水,龟裂的河床裸露着黄泥土,唯两岸的杨树郁郁葱葱,枝叶相连如一片绿云。乡亲们干完农活儿,常会聚集在树荫下,用粗瓷碗喝着自带的白开水,水的“咕咚”声清晰可闻。河坡上,枸杞子倔强生长,红果子一串串垂挂,风一吹便悠悠晃动,像在黄土地上撒了一把细碎的朱砂。 枸杞子熟透时正值夏末秋初,日头最烈的时节。爷爷提着小竹篮带我穿行其间,指着红得透亮的果子说:“枸杞子是好东西,能滋补肝肾、益精明目。长年累月辛劳的人,以及腰腿酸软、耳鸣眼花的人,都离不了它。”说着,爷爷用药锄轻刨根边的土,剥下带黄褐色皮的根,“这叫地骨皮,专清虚热,治骨蒸盗汗、肺热咳嗽最是拿手。”那时我懵懂,只记得枸杞子在阳光下红得像要滴出汁水,地骨皮剥开后,透着泥土的凉苦气息。 村子东边的土岗上,夏日清晨总氤氲着紫苏的辛香。农历六七月暑气正炽,天边刚泛起青灰,爷爷便唤醒我,提着小竹篮往岗上走。坡上草茂露重,裤脚很快湿透,凉丝丝的潮气顺着脚踝往上钻。爷爷蹲在紫苏丛边,指着青紫相间、叶缘带齿的叶子说:“紫苏叶性温,能散寒解表、行气宽中,可以治疗风寒感冒、鱼蟹中毒。”我学着他掐下鲜嫩的叶片,指尖稍一捻碎,一股冲鼻的辛香便直窜进来,像根细针倏然挑开了晨雾,那点儿困倦顿时消散,人也精神起来。露珠在叶面滚动,映着初升的日光,也映着爷爷专注的侧脸。 村北挨着田地的荒坡,是旋覆花的领地。9月秋风起,天高气爽,金灿灿的旋覆花便一朵接一朵地绽放。细茎顶着毛茸茸的花球,密密匝匝铺在枯黄草丛里,远远望去,像撒了一地小太阳,暖意融融。爷爷总挑个晴好的午后带我去采药。他挎着荆条筐,在秋阳里弯着腰掐花,专挑花瓣尚未完全舒展的新鲜花朵。“这花味苦、辛,性微温,能降气消痰、行水止呕。胸闷嗳气、咳喘痰多、心下痞硬,用它准没错。”他手指抚过花瓣,毛茸茸的触感微糙,如同摩挲着秋天干燥的风。那股又辛又苦的独特香气沁入肺腑,成了秋天最深刻的印记。 青春年少时,我常无事便坐在卫生室的药房里,对着药柜上爷爷题写的药名出神。柜门一开,百草气味便弥漫开来,或苦或辣,或甜或沉,缠缠绕绕,尽是旧日时光里,跟随爷爷在田埂上、沟渠旁寻药的身影,在心中刻成了磨不掉的印记。这药香早已渗入骨髓,化作了血脉里流淌的暖意。 后来,我到外地求学、生活、工作,只要嗅到一丝熟悉的药味,或许是煎药时氤氲的热气,或许是老陈皮悠长的醇香,或许是雨后泥土散发出的草根清气,儿时的故园便瞬间在眼前鲜活:草木丛中,爷爷的身影依旧清晰,他弯着腰,对着土地,用一颗朴实的心解读着泥土里生长的药草,手指拂过叶片,如同摩挲着生命的密码。 爷爷如今已趋近鲐背之年,身子骨还很硬朗。每次回老家,我总能回忆起跟随他采药的时光,便由此不由自主地想到,人生亦如采药,须在适宜的时节俯下身子,承接天地的雨露,方能得到大自然馈赠的真味。家里卫生室那高高的药柜,一个个小抽屉,都是盛满泥土精魄与时节密语的匣子,爷爷题写的字便是药的魂魄,在静静诉说着人与大自然亘古的交情。当每一缕药香掠过鼻尖时,感觉都像是故园在心底轻轻叩门,门后是爷爷的身影,是草木的絮语,是那永远散不尽的暖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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